说钱（文献资料）

冬至

说钱（台湾）

1975年9月69期（具体那本刊物，作者，记不清了，当时只保存资料，见谅）

【摘要】用X光侦检器可以测定古钱的成份，从而帮助了解历史上各时期的科学技术、经济、社会诸问题。

所谓君子爱钱，古往今来，见钱而不眼开者几希！故而来谈谈我这段见钱眼开的经历，聊博诸君一笑。

每到故宫博物院看到那里摆得满屋子的铜器，总是想如果能将每一件铜器的成份都分析一遍，该是十分有趣的工作，也可能对铜器的真伪及制造年代等提供一些比较客观的数据。但是，以前我所熟悉的方法，都必须由铜器上取下一些样品，样品的重量当然是多多益善。普通化学分析须要取0.1至1.0克，若有用光谱分析法取样可以少至0.01克或更少一些。就是说必须在铜器上钻个小洞，取些碎片即可分析。虽说取的样品很少，但是博物院却不容易说服。因为每次取的样品虽少，若是张三今天钻个洞，李四明天再打个孔，不出几年，毛公鼎就可以当筛子用了。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使得我们在博物馆同仁前抬不起头来。他们老是爱问；「分析了铜器的成份，是不是能决定它的年代？」据以往专家分析的经验，铜器的成份差别很大而且十分混乱，成份的数据对断代可以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所以分析铜器的成份，可以说完全是为了要满足我们自己的好奇心，有没有用处，实在是不敢讲。这样就更不容易说服博物院让我们来钻洞了。

分析古物成份最理想的方法，是不必损坏原物（non-destructivemethod）。使用的仪器最好不要过于笨重，其中零件不要太过精巧，以能搬到博物院现场试测者为宜。因为我国各博物院皆订有古物保存的办法，古物不准离开博物院大门一步。既不能请古物迁就测试仪器，那就只好把仪器搬到博物院中，就近测试了。

好几年前国外已经发展出以半导体晶体作为X－光的侦检器。不同波长X－光的光子的能量不同，其差异也可由侦检器上讯号的强度来分辨。这样一来，这种半导体X光侦检器不但代替了一般用的盖格计数器（或其类似侦检装置）而且省掉了X光的分光器，使得整套X－光分析系统大为简化到便携式（portable）的程度。这种仪器用来分析古铜器是最好不过的了，但一打听价钱是美金四万元，只有望之兴叹了。

去年年初，台大物理系一位研究生杨怀东同学来找我，他说他正在做这种半导体X光侦检器，而且很有把握能做得成功。一闻此言，我几乎跳了起来。后来跟他约定，他如果能把侦检器的分解力做到500eV（可以将铜和锌两个邻元素的Kα 线分解开来）以下，我就帮他的硕士论文护航。结果他做出来的侦检器分解力到达350eV，比预想的好得多。（美国Ortec公司出品的侦检器分解力达到170eV，但是想想他们卖的价钱！）为要充分证明杨君做出来的侦检器的效能，同时也要增加他的论文的页数以便护航，我就收集了一大堆的硬币请他分析。为此我还到中华路古董店去跑了一趟。

在一家古董店里看到了些中国古钱，想这也是分析的好材料，但是那个老板娘竹杠子重重敲下来，一个小钱要卖十五元，实在吃不消。出来后有位仁兄跟出来，亮出几个铜钱说「我卖给你，算便宜些如何？」结果大概还是上了他的当，花了一百五十元买了廿四个钱回来。当时也没有希望会有什么结果，只是分析分析试试仪器而已，但是看到分析的结果时，却是令我们十分惊奇。

这廿几个古钱中，大部份都是清朝钱，其X光谱上很清楚的显出铜和锌两个Kα线的尖峰，表示清朝钱都是用黄铜铸造的（黄铜是铜和锌的合金）。但有两个宋朝钱，一个是皇宋通宝，一个是元佑通宝和一个日本的宽永通宝中，完全看不出有锌的成份。这几个钱的光谱中铅的L光谱线很强。应该有钖，但是因为激发的条件不适当，所以钖的谱线看不见。无论如何，这三个钱无疑的是青铜钱（青铜是铜、钖与铅的合金）。这个分析结果使我高兴了好一阵子，因为买到了两个真正的宋朝钱，这两个钱可能已经值回一百五十元有余了。

这次实验又引出一个更有趣的问题。宋朝的钱是青铜做的，清朝的钱是黄铜做的，那末中国人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废弃了青铜钱而改用黄铜钱呢？这在中国科技史上是很重要的问题，因为牵涉到锌的发现和治炼的技术。中国虽然不是最早使用黄铜的民族，但有关锌元素最早的文字记载，却是在明末宋应星着的天工开物一书中。确认中国使用黄铜的时代及冶炼锌的技术，最可靠的办法便是有系统地分析宋朝以后各代各朝的制钱，必定可以很精确地断定中国「黄铜时代」开始的时候。

杨怀东同学已经得了他的硕士学位出国去了，继续的工作做起来当然比较麻烦。但是骑虎难下，问题总是得解决才行。对中国古钱作系统的分析是很有意思的，前面曾提到过仅仅分析铜器的成份并不足以断定其年代，可是铜钱和一般铜器不一样。唐朝以后每个钱上都铸有皇帝的年号，只要没有碰到假钱，铜钱的年代都是十分可靠的。而历来钟鼎等贵重铜器做假的人层出不穷，但是铜钱价值微小，犯不着去假造，所以铜钱的可靠性是远较大件铜器来得高。所以我们只要能收集到宋、元、明三朝的铜钱，即可决定中国黄铜时代开始的时候了。

国内钱币收藏最丰富的地方要数国立历史博物馆了，史物馆对各朝钱币都有大量藏品，最近金门及其它地区屡有古钱发现，也都送到史物馆典藏。馆中先秦古币更有广泛收集，经常陈列展览令人叹为观止，但唐宋以后的钱或是因为年份较近，都深锁仓库中。我开始和史物馆的研究组夏美驯和黄永川两位先生接洽，一面将我们已经有的结果展示，一方面也极力强调用X光分析法对铜钱绝无损伤破坏之虞。这样史物馆才慷慨的将近年金门出土的一批宋朝钱借给我们作初步分析。

杨君装设的X光分析装置可以很清楚的显示铜锌和铅的成分，但是钖不容易测出。为了慎重起见，以后的分析工作就商请中山科学院的赖文照和吴明勇两位先生协助用标准的X－光荧光分析仪（日本东芝公司制造）来进行。这种分析仪的优点是除了分解力高，灵敏度也较大外，激发试样用的X光管的电压可以调节，如果用40keV的电压加在X光管上，发出的X光照在试样上时，铜锌铅锡四个元素的光谱线可以一齐出现供同时分析。这样可以得到比较可靠而准确的结果。

冬至

史物馆借出来65枚宋钱，我们选了北宋的天圣通宝（公元／1020年），南宋的建炎通宝（约1130年），淳熙通宝（1180），绍定通宝（1230 ）及淳佑通宝（1250）做仔细的分析，结果发现这几个钱都是青铜钱，完全不含锌元素。所以黄铜的使用，必定是元、明以后的事。于是我们再回史物馆商借元朝和明朝的钱。元、明两代铸钱都不多，现存的数量很少，尤其是明朝钱更是珍贵，或许是元、明两代纸钞印得比较多的缘故吧。幸好史物馆中元、明各朝的钱都存有数枚，我们在每朝中都选了一两个回来分析。

根据分析的结果，很明显地可以在明代宣德和嘉靖两朝间划一条分界线，嘉靖以前的钱是青铜钱，嘉靖通宝及以后所有的制钱，都是黄铜钱了，其中锌取代了铅和钖成为主要的合金元素。这样划分并不是说我国在嘉靖时才开始用黄铜，而是显示这时候黄铜和锌的炼制进入了工业化的阶段。因为在元代的铜钱已经有少量的锌出现了，锌的成份越往后越增加，但都很少，约在1％以下，直到嘉靖时，铜钱中的锌含量突然跳升到20％以上，而铅和锡的量却降到很少。虽然如此，一直到清朝咸丰年间，铜钱中还是含有少量的铅和钖，只有光绪通宝才是纯正的黄铜钱，不含铅、锡。

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在元朝时，中国人开始使用黄铜，但在元代黄铜使用尚不普遍，其原因可能是黄铜是由国外输入的，或是冶炼黄铜的技术还没有发展完成。少量的黄铜器和废铜等一同入炉熔化铸制新钱，所以使得元代及明初的钱中掺入少量的锌。嘉靖以后，铸黄铜钱时，也掺用废铜料而夹入铅、锡，直到光绪年间，新法冶炼用于铸钱时，铜钱中的铅锡才完全消失。黄铜在嘉靖之后普遍用以铸钱，其取代青铜钱彻底的程度，可由明末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中可见一斑。天工开物中提到铸造铜钱、银钱及铁钱，其铸铜钱一段中只叙述黄铜钱的制法，似乎当时已经不复记得早年还有青铜钱的流通了。

至于炼锌的技术及黄铜工业在中国发展的情形，据天工开物的记载：在早期是使用含锌矿物「炉甘石」砌造炼铜炉或与铜矿一同冶炼而直接得到黄铜的。后来锌的冶炼法发展完成之后，才将铜锌分别还原成纯金属，再以高温熔化配成黄铜合金。在锌的冶炼法未完成前，黄铜成份不易准确控制，不会有大规模的生产，但少量在社会中流通的黄铜器皿，可使铸造青铜钱时混入锌的成份。所以我们推断在嘉靖以前，黄铜是由炉甘石混入的。嘉靖时，制纯锌的方法进入工业化阶段，而使铜钱的制造起了革命性的变化。

制纯锌的方法，见诸古籍者最早是天工开物，比欧洲古籍早了好几百年。这个方法究竟是由外国传入中国的，抑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目前好像还没有确实的证据可以判断。由于明代古籍中均称锌为「倭铅」，可见锌和日本是有很密切的关系。或是日本人先发明制锌的方法，或是最初的锌块大部份是由日本人运来中国的。但这也不能排除中国人独力发展出炼锌技术的可能性，因为也有可能是中国由日本获得黄铜及有关锌的早期知识，而后发展成功单独冶炼锌的技术，因而沿用倭铅的名称。

由日本宽永通宝的成份是青铜来看，日本铜钱似不曾利用黄铜来铸造。宽永朝相当清代中叶，这样看日本人开始使用黄铜的时间像是比中国晚了，但这也不完全证明在日本其它东西就没有用黄铜来铸造的。据说韩国在元朝已使用黄铜铸制巨钟，所以黄铜在亚洲传播的时间和路线，还是值得我们做进一步的追踪分析的问题。而有系统的分析东亚各国的钱币很可能对这个问题提供很准确的指示。

另外由钱币成份的分析，我们也可以观察某一时代的经济及社会的状况。最好的例子便是观察清代各朝铜钱中铜、锌成份的变化了。清初所铸的铜钱中，铜与锌的比例大致是七比三，和现在通用于辗制弹壳的七三黄铜相似。但在乾隆在位的六十年中，锌的成份逐渐提高到约占40％。乾隆以后，锌越来越多，到光绪年间，已成为铜、锌各半。这种变化的原因大概是因为铜贵而锌贱。乾隆时虽号称极盛，但已现颓像，因此在铸钱时，不免渐渐加重锌的成份以减轻铸造的成本。殆至光绪朝，内忧外患交迫而至，国库虚竭，铸出来的钱也不像个样子，或者不该称为铜钱而该称为是锌钱。

另外一个有趣的结果是比较民国四十三年的五角铜币和民国五十六年的五角铜币（即是现在通用的五角币）。四十三年的铜币几完全是铜，锌、钖含量都很少！五十六年的铜币则是标准的七三黄铜，且其重量约为四十三年之半。由这两个铜币中含铜量来估计，由四十三年到五十六年经过十三年的光景、新台币实际上贬值了约70％。

小小的铜钱，也可以扯出一大堆科学、技术、经济、社会等问题。君子爱钱，谁曰不宜？

作者通信处：中正理工学院化学系

亚高

感谢楼主分享

风调雨顺

谢谢楼主分享了！

srz(施人中）

很有学术价值。

何氏币

很有价值的帖子。 谢谢分享。

德义1018

有深度，谢谢分享文章。

我爱祖国

感谢楼主分享

君之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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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祖国

再次感谢楼主分享！~

麦德

不错的帖子

胶州知府

不错！好贴子！

九龙币

好帖子，分析科学仔细，从一枚小小的铜钱说起，通过分析铜钱的成分来推理朝代的更新及兴衰，好文章...

oakcoin

谢谢分享。楼主钖指锡。
国博他们自己对那些铜器钱币都有非常详细的成分分析，这也是他们新收藏品必需的一步。馆内旧藏品钱币，对那些少量假的就不好有大的变动。春秋战国古钱铅锡含量一直很高，直到秦半两时候铅才稍低，但铅含量还要差不多20%。另外成分对也不能说就是真的，因为有同时代的仿品，也有现代按成分做的高仿，或者用便宜古钱仿同时代的贵重古钱。现在很多地方拍卖的古钱名誉品也是假货多多。当然测成分可以排除很多假钱。但要注意，成分有时候因产地生产地不同波动也比较大，所以都是参考一个范围，不能太绝对。
黄铜铸钱始于明嘉靖。之前的钱含锌可能是铜锌共生矿等原因，不是人为加入的。
发点牢骚：钱币做假的和骗子都该死，不知道国家为何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