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風獵獵,草原千里。 在這廣袤的歷史煙雲中,一枚來自契丹王朝的青銅壓勝錢,靜靜地訴說著一個帝國的祈願與抱負。 此錢,銘曰「家國永安」,不僅是冰冷的金屬,更是一枚跨越千年時光的印章,承載著權力、信仰與一個民族對和平永續的深切執念。 「永安」則寓意將家與國鎖定在一個永續平和的理想之中──它既是契丹統治者對部族團結的家訓,也是對中原漢俗「太平盛世」的誠摯借鑑(《遼史·本紀四十四》)。
凝視此錢徑長40mm, 重11.65g,彷彿能觸及那段融合了草原與中原氣息的歲月。 錢幣外圓內方,配合「天圓地方」的宇宙觀,使其成為溝通天地、承載意念的絕佳媒介。 其雕作精湛,字口顯現峻峭,內穿佩掛滑潤與背肉面之斜面鐫雕跟遼代行用錢的普遍粗疏形成鮮明對比,暗示了它並非流通市井的俗物,而極可能出自皇家作坊,是一件為特定政治與意識形態目的而生的精心之作。
錢幣正面的銘文佈局,是一個層次分明、意涵深邃的語義世界。 正中方孔四週,順讀著核心的四字——「家國永安」四字鐫刻,字體方折有力,如契丹鐵劍劃過銅面,不僅是書法之美,更傳遞出王朝的信念——皇族(家)與國家(國)休戚與共,唯靠家國安定,方能實現政權穩固與永續。 此意涵深植於耶律皇族世家傳承與治國理念中,「化家為國」亦見於遼代兩大宗族──耶律與蕭氏,與中央集權確信互為表裡。 在契丹的政治語境中,「家」不僅指尋常百姓家,更精準地指向以耶律氏為核心的皇族與蕭氏後族。 「國」則是他們所建立的大遼政權。 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力排眾議,打破部落推選舊俗,確立皇位世襲,此舉在其後的國祚中始終是政治動盪的根源。 因此,「家國永安」這四字,便成為一份強而有力的政治宣言,將皇族(家)的興衰與國祚(國)的安危緊密捆綁,雄辯地論證了耶律氏世襲統治的穩固,方是遼朝長治久安的唯一根基。 這是一份以青銅鑄就的政治契約,旨在對內弭平貴族紛爭,對外彰顯皇權神聖。
外環銘文,將「家國」的安寧願景,提升至普世層面。 右側順時針而讀的「天下太平」,是中原儒家政治的最高理想。 對遼朝而言,這不僅是美好的祝願,更是在與北宋簽訂「澶淵之盟」,確立南北朝對峙格局後,一份君臨天下、共治太平的自信宣示。 而左側逆時針回蕩的「天下人安大吉」之銘,尤以其中「安」字耐人尋味觀其筆畫方折有力,橫平豎直,筆意凝重如刀斫,頗類契丹碑刻「廣體書」與「刀切風」的融合風格。 (安) 字其屋宇之「宀」部呈山形挺拔,下部「女」字不作婉約迴轉,反以直筆出鋒,其結體偏方,重心下沉,頗具北方民族的雄渾氣質。 此等造型,與《述律太后墓誌》之風格相映,女部筆畫間隔大,收筆斷鋒明顯, 契丹碑刻代表風格。 (安) 字之展現出一種異於中原傳統的書寫氣質, 另見於遼道宗鑄大安通寶之分有(長字安) (小字安) 之別。 此「安」非僅為太平之代名詞,更深層地承載了遼人心目中對「安」的獨特詮釋——既是安邦定國之意,也是部族和諧、四方平定的象徵, 此「安」字在整體佈局中亦居關鍵位置,恰為逆時針銘文之軸心,對應正面「家」與「永」字,構成一種政治隱喻:唯有「家」之安定,天下方得「永」久太平,人民方能「大吉」。 故此字不僅具書法藝術價值,更承載深遠的國族情懷與王朝哲學。 也注入了契丹語境下「安」所涵攝的族群共處與境內和平之義。
因此,這些銘文不僅為巨集大政治宣告的外延,更為之注入了仁政的溫度,將抽象而巨集遠的「天下太平」落實為具體可感的萬民安康與世道吉祥。 那「大吉」二字所預示的,或許正是來自皇權對「天命即民意」的深刻理解,亦是契丹王朝歷經戰爭、達成南北共治後,對和平久安的真切珍視。 則為這巨集大的政治宣告注入了仁政的溫度,將抽象的「太平」具體化為萬民的安康與吉利,體現了統治者對「天命」源於民心的深刻理解。 這一順一逆的佈局,猶如太極之雙魚般對向旋轉,在視覺上構成充滿動態的平衡,巧妙地借用陰陽和諧的哲學思想,寓意著唯有在穩固的「家國」核心調和之下,巨集大的天下秩序與具體的民生福祉方能臻於圓滿。 這種文本與格式的編排,正如契丹以草原智慧融合漢儒義理,將帝權、天下、民生三層秩序化入一枚錢幣。 我個人推想是對澶淵之盟之後,大遼與北宋「兄弟之國」和平狀態的慶賀,也是一種向內部宗室與邊陲百姓宣示:唯有家國穩固,天下方得太平,人民才能享受大吉無憂(《遼史·本紀》; 《契丹國志》)。
這樣的壓勝錢,從來不是為了交易,而是為了信念。 它或許曾被懸於宮殿堂前,作為鎮護之物; 或許曾被皇帝賞賜給股肱大臣與皇親國戚,作為鞏固向心力的權力佩飾徽章; 又或許曾被虔誠地供奉於皇家寺廟,祈求佛祖庇佑國祚綿長。 其功能涵蓋了賞賜、佩飾、祈福與儀典,流通的範圍僅限於遼代社會的頂層精英。 又此枚內穿有明顯佩戴良久痕跡,屬於遼代官方或皇家作坊出品。 透過頒賜與佩掛,不僅傳遞祝願,更強化了政治正當性——皇權、家族與天下的倫理結盟。
透過這枚壓勝錢,我們得以窺見遼人的性格特質。 他們展現出高度的務實精神與兼容並蓄的胸懷,創設「南北面官」制度,「因俗而治」地管理著文化迥異的遊牧與農耕民族。 他們既學習漢制,尊崇佛教,又堅守本族的語言文字、髡髮左衽與捺缽漁獵的傳統。 這種選擇性的吸納與堅守,體現了其強烈的文化自覺與政治智慧。 同時,銘文對「太平」的頌揚與對「永安」的渴望,亦折射出這個以武力開國的「馬背民族」,在歷經征戰後,轉而成為一個龐大帝國的統治者時,心態的轉變與對和平秩序的珍視。
綜而言之,「家國永安」壓勝錢是遼代世界觀的縮影。 它是一份政治藍圖,一份哲學思考,更是一件跨文化融合的藝術傑作。 它在方寸之間,將契丹的宗族觀念與中原的天下理想、將草原的雄健風格與佛道的永恆符號交織在一起,濃縮了一個帝國對穩定、正統與永恆的全部渴望。 時光流轉,王朝已逝。 然當我們今日再度凝視這枚古錢我們彷彿仍能聽見遼代草原風聲中,那聲聲穿越千年的低語:願家室永固、國運綿延,天下太平,萬民大吉。 正是這份跨越民族、跨越時空的共同心願,使得一枚銅錢成為解讀遼人性格與王朝理想的珍貴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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