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於《中國收藏錢幣》雜誌,總第53期。2019年5月
近年,一種帶有福、祿、壽、囍等字樣的金章,頗受收藏界的注目。曾任國民政府財政部顧問、知名中國錢幣專家耿愛德(Eduard Kann)先生,是最早公開這些金章來歷之人。由於存世少,復有名人加持,買家趨之若鶩,各大拍賣會落槌價格屢創新高。
關於這種金章,耿氏在1954年出版的《中國錢幣圖說彙考》(Illustratedcatalog of Chinese coins)一書首先予以收錄編目;1959年5月,又在美國錢幣協會《錢幣人》(The Numismatist)期刊發表「滿洲金塊-錢幣乎?圓餅乎?」(Coins or discs? Gold Pieces of Manchuria)一文,闡述更多觀點。兩篇有關偽滿金章的開山之作,影響收藏界一甲子。
耿愛德觀點
耿氏在1954年的著作中,略以:「是日軍在1930年代初期佔領滿洲後下令鑄造」,交代金章來歷,並推估鑄造時間為1932年,即偽滿成立之時。
書中編列了編號1595號的「福」字、1596號的「囍」字,與1597號的「富貴萬年」中間方框內嵌「福」字等三種不同類型的金章(如圖)。周邊突出、背面註明「24K,1000」、每枚直徑30mm,厚度2mm,重量31.25公克,是其共同特徵。
耿氏在解讀「24K,1000 」銘文時,以「24K」,作為成色標記「24 Karat」的簡稱,而「1000」,則是「1000 Fine」,也就是黃金純度千分之千之意。但,後者是一明顯誤解;倘若如此,無非又與已標示的24K之意重複。早期鑄造黃金條塊時,習慣將重量單位分成1000等分,所有金章都出現有的1000銘文,所傳達的訊息,正是每枚都是精準的一整兩之意。
在1959年的文章中,耿氏從完美、光亮的圓型,精準的重量與成色,認為金章應是出自政府造幣廠,但無面額、沒有發行國家的標記,又欠缺一般金幣所具備的鋸齒邊,因此,推定為這是一種類似中國銀錠,各有特定價值的秤量貨幣(ingot money with distinct and specified intrinsic value)。
根據金章的銘文字體、大小、排列方式,直徑,厚度,周邊等差異,進一步分出十種款式,比起1954年,多出七種。共有:
福字三種(編號1595, 1595a,1595k)
囍字一種(編號1596)
「福壽萬年」內嵌福字兩種(編號1597,1597a)
壽字兩種(編號1598, 1598a),
祿字一種(編號1599,耿氏表示未見過實物,只有來自加州柏克萊泉友所提供、前大阪造幣局局長所送的金章素描) 其中,福字1595k號,與壽字1598號, 1598a號三種,各重37公克,其他七種則均為31.25公克。
圖片來源:耿氏文章附圖
此外,耿氏在文中一改原先有關金章鑄於1932年的說法,認為是「1944年日本關東軍軍部委託大阪造幣廠所鑄」。另外,「金章鑄數不詳,但目的是挹注滿
洲中央銀行發行紙鈔的準備金」。並推測,「這批金章的數量非常少。當蘇俄軍隊進佔滿洲,從偽滿央行奪走了價值3百萬美元的黃金(時價約合8.5萬盎斯純金),金章必然在內並且是主要部分」。
對於耿氏的部分觀點,筆者有不同見解:
偽滿央行發鈔準備金之商榷
首先,偽滿洲國在日本關東軍的扶植下於1932年3月1日成立後,隨即於6月11日公佈《滿洲國貨幣法》,當時是採用銀本位,由偽滿央行以「元」為單位,發行不兌現紙幣。當時,並無且無需黃金準備。如果是為了發行準備,較可能的時間是在1936年以後。
滿洲元發行後不久,適逢「經濟大蕭條」,以及隨之而來美國通過的「購銀法案」,國際銀價出現劇烈變動,對於金本位或銀本位國家,都產生了難以適應的衝擊。偽滿於是棄守銀本位,加入日元陣營,並且是透過大量發行鈔票,使滿元逐步貶值,達到與日元等價的目的。時至1935年12月,日本、偽滿共同宣佈完成所謂「日滿貨幣一元化」;每滿幣一元,可固定兌換日幣一元。
由於1931年底,日本早已跟隨英國的腳步,從金本位改行金匯兌制,儲備黃金,不再兌出金幣。 因此,滿元在1935年底與日元掛勾,同時偽滿也被動轉型為金匯兌制,黃金成為其國際結算的支付工具。因此,這時,偽滿財政才開始與黃金攀上關係,有儲備黃金之必要。
偽滿境內盛產黃金,卻主供外銷,少作政府儲備之用。偽滿將採金視為特許產業,各大金礦早已成為國營或公營。1933年6月、1937年5月兩度頒布《產金收買法》之下,產金只准偽滿央行收買,專買對象除了產金業者,還擴及礦工,任何個人亦不得私留。控制源頭之後,繼而整頓下游,1939年10月10日,偽滿警察廳以新京為起點,對城內天寶、同順公、老物華、鴻興、世興、春華、新華美等十三家金店展開搜索,沒收店內黃金,逮捕店東、職員等多人並予以判刑,隨後也其他各地也雷厲風行,境內金飾市場,自此宣告關閉。
圖:新京(長春) 同順金店於1939年10月遭到取締之前所鑄造的足赤金戒
根據《滿洲中央銀行史料》的記錄,集中在偽滿央行的黃金,主要是供作外銷以換取外匯,自1932至1945年,銷往美國、日本、泰國、越南等地的黃金多達29噸。在戰時,黃金則轉作為支援日本軍需之用。
金章是偽滿央行發鈔準備金的說法,除與筆者上述認知不同之外,尚有諸多疑點。如﹐一般而言,政府儲備的黃金,以可供鑄幣的大金磚為主,精鑄為重量、成色一致的小金章,不僅無必要,也會出現鑄造成本過高的問題。
再者,時至1944年,偽滿發鈔已多年,戰爭也已到艱困的末期,關東軍此時委鑄金章用以撥補偽滿央行庫儲,殊不合理。
侵華戰爭爆發後,日滿即進入戰爭體制,黃金優先支援日本軍需;不僅偽滿如此,台灣亦同。1937年6月20日,台灣總督府命令台灣銀行低價強制收買民間黃金、飾金。截至1937年11月14日止,收購黃金計21萬756兩,約合台灣三年的黃金產量,民間藏金已幾乎被搜括殆盡。在日本統治下,當時,除了工業、醫療或其他特許用途外的黃金製品,一概禁止。如此背景下,日軍搜刮黃金尚且不足,不大可能會以發鈔準備的理由將黃金發還偽滿央行,尤其又是鑄成金章的形式。
可能供作軍事用途
從鑄造條件嚴格與數量有限的情形來看,金章既非流通貨幣,又不可能是儲備黃金,所剩下的,無非是作為軍工、醫療等特殊用途了。
這些用途未必需要钜量黃金,但在規格上有嚴格要求,而高純度就是其中最重要者。金章的24K成色,是當時最高的成色等級,約當999,當時並非一般煉金廠能力所及,這可能是關東軍必須回到日本委託大阪造幣廠鑄造的原因之一,而發鈔準備或許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實際上可能是提供軍事工業所需。
日本賠償的寅字金塊,成色9999
這類特殊黃金,尚不止此一端,日本戰敗後,有一種寅字金塊,是日本大阪橋本貴金屬工業株式會社受託鑄造,重量以一(日)兩為主,成色高達9999,這種工業或醫療級黃金,是當時的戰略物資,在1949年年底以劫掠品名義歸還中國而運來台灣(詳閱:筆者,《你所不知道的國府黃金》一書,2017版)。其與金章都具有極高的黃金純度之外,由於都是專門技術提煉完成,成色表現都獲得穩定控制,並蓋上相同數據,不會像一般的黃金條塊,受到投料差異的影響,成色也各有所不同。
偽滿金章不只供應偽滿
耿氏所列的偽滿金章十種,包含了兩種不同的重量單位,一是31.25公克,一是37公克。前者,是偽滿頒布《新制度量衡法》下的一兩,蓋無疑義;後者,因耿氏並未解讀出1000實為單位重量之義,在平秤問題上未多加著墨,僅在兩種壽字金章(編號1598, 1598a),加註Kuping(庫平)字樣,不過這恐怕只是一種欠缺根據的猜測而已。
37公克,實際上與庫平及當時各方採用的重量單位都有所出入,何以如此?這是待解之謎,但,庫平早已被廢棄不用且與各方無關,不應在考量之列。1000的標示背後,本來是存在著一種重量單位,這種重量單位為何?台灣每兩37.5公克的關聯性較大。
無論如何,以兩種不同重量單位鑄造金章的事實,已讓偽滿央行儲備黃金之說,出現了破綻。這個事實似乎正說明著,除了偽滿之外,金章似又被提供給採用不同度量衡制的其他地方。
「艾文思侵吞黃金案」的意外發現
筆者在《你所不知道的國府黃金》一書曾揭露:日本早在宣佈投降之前,已將部分福字金章運往台灣。1945年10月間,駐在台灣美軍中校聯絡官艾文思(K.W.Evone)從日軍經理處原田佐少佐接收的一批黃金,共有福字金章四千枚,每枚重約一兩,大小不一,分裝成八箱。結果,艾文思以多報少,僅送交其中四箱二千枚至台省長官公署,而將其餘侵吞,並在旁人協助下,私將金章偷運上海出售。總計售出1,921枚/兩,得款美金107,967元,尚有79枚/兩下落不明。案經台省長官公署向美國洛杉磯法院提出告訴,最後美國司法部於1948年9月11日以撤回告訴結案。
艾文思侵吞黃金案,應該就是金章流入市面的起點;此案也意外的提供了重要線索:至少有八千枚大小福字金章,應在戰爭結束前夕已被運到台灣,原因雖不明,但,台灣,恐怕就是鑄造金章的使用者之一,顯然不是作為發鈔準備之用;前述37公克的重量單位,可能就是為台灣而設。
金章到了台灣之後,是由日軍後勤部隊而非銀行保管,這似乎也透露出,如前所述,金章的鑄造,已非出於財政目的,而是作為軍事用途,也唯獨此可能性,金章在戰爭尾聲會不辭路險密運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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