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古希腊和先秦钱币的反差及其原因

凝绿轩

中国的先秦币和古希腊币分别代表着东西方钱币艺术的第一个辉煌期，但他们在材料和形制上却有着巨大的反差。先秦币多用青铜，饰以线条字符，最多子母两级相权；而古希腊币以白银为主，饰以浮雕图案，一个系列可以多达十几级面值。造成这些反差的原因是什么呢？凝绿轩六七年前曾趁着兴趣，查了些资料，草成一帖来介绍这些反差，并试着分析造成这些反差的原因。当时发在几个专业钱币论坛里，最近又把这个帖子翻出来，蒙几位泉友的指正做了些修改，再次贴出来，欢迎同好们探讨交流。

1. 币材的差异
我觉得是材料的差异决定了形制，圜法上的差异，因此先说说制币材料的区别和背后的原因。与先秦不同，古希腊不论大宗贸易还是日常购物都主要用银币。可能有些泉友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古希腊会以银为主要货币，他们很富吗？我觉得造成这种差异的直接原因是金属矿产的不同，商业规模的不同，以及政府开支的不同。

1.1 金属矿产不同；
希腊币以银币为主，铜币为辅，而中国因自古缺银，只能用铜作主要货币。希腊富产银，雅典就是凭借银矿而致富称霸，比如雅典议会曾经想把拉里昂(Laurium)银矿的产出平均分配给每个公民，想想，国家不收税还发钱！！因此希腊的白银货币量比较充足，银价比中国先秦要低。而中国自古缺银，因而白银贵而金铜贱。在古希腊金银比价为1:13左右，而中国汉代仅为1:5左右（网上多文引用此数字，未找到确切来源）。 西汉用金，铜两等币，比价为一斤黄金折合一万五铢铜钱（折算出的金铜比价为1:130），这在《汉书/食货志》《史记》都有明确记载，也有出土的西汉金饼为证。虽然史书也载有银锡合金的白金三品，但发现的实物不多，且含银量很低。不用纯银且使用不广，最可能的原因就是银材不足。

上图：古希腊金银币和中国先秦的青铜布币


上图：古希腊著名的骑海豚的少年银币，公元前281-前228年发行

1.2 商业规模不同：
比起中国先秦时期，古希腊的城际贸易更发达。希腊文明环绕地中海，城际贸易得益于费用低廉的水路运输。在古代条件下，水上运输成本远小于陆地运输，只有陆运的三十分之一。希腊本土多山近海，本地农产品不够供应人口增长，就沿地中海到处寻找适合农牧的地方，找到了就有一批人移居到那里。各个殖民点之间就靠航海相联系。在公元前6/7世纪，金属货币出现之前，希腊人和腓尼基人就已经环绕地中海黑海建立了无数个殖民城邦。这些地方因土壤气候不同，物产各异，比如西西里岛盛产葡萄和小麦，Sheba地区产没药，以弗所产蜂蜜，而雅典附近银矿丰富。地区间物产的不均衡就导致了互通有无的需要，而便利的海上交通使得这种贸易利润丰厚，刺激了商业的发展，因此希腊世界对货币的需求量非常大。而中国陆地运输成本太高，各地互通有无损耗非常大，比如秦始皇的时候通过直道把一升粮食从关外运到北方匈奴前线损耗达上百升。因此大家算来算去还是在自己的土地上什么都种点，自给自足来的便宜。因此那时中国的商业活动范围和规模都较小，铜币甚至实物货币足以担当此任。真正需要高额交易时，可以用黄金或以物易物。但黄金毕竟太稀缺，日常购物是没法使用的，因此黄金难以作主要货币。下图为希腊各定居点特产及海上贸易路线图（图片转载自网上，加了点中文注释）：


上图：古希腊梅塔蓬城邦（Metapontum）银币，此城邦位于意大利南部坎帕尼亚，盛产小麦。因而把地区特产搬到钱币上展示。

1.3 政府开支不同：
政府发行钱币的主要用途就是用作各项开支，包括军饷，公共建设，分发福利等。比如用作雇佣军的军饷，希腊世界各个民族和城邦之间常有战争，往往需要花钱雇佣本城公民之外的军队。金银币面额高，便于携带，士兵带在身上不累赘，换成铜币可就成问题了，背上几缗钱就几十斤了。亚历山大大帝从波斯获得几千吨白银，大量白银都用来铸币发给士兵。这个数额估计远高于当时中国的白银存量。据经济史学家布罗代尔和斯普纳估计，亚历山大之后又经过近2000年的开采，到公元1500年时，全世界的白银存量也就3万多吨。此后美洲银矿大规模开采，大量白银流向欧洲和中国，白银价格在世界范围内才开始下降。中国东周时期以义务兵为主，雇佣兵规模很小，因此这方面的开支就小。


上图：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四德拉克马银币。安菲波利斯（Amphipolis）造币厂发行，这版币是公元前325-前323年亚历山大大帝在位的最后两年发行的， 很可能是用波斯国库里的白银打制的。

凝绿轩

2.  形制的差异
不同的材质导致制币方法的不同。青铜比白银硬度高，熔点低，因此适合铸造，不适合打制。在翻砂法发明之前，铸造精细图案的难度大成功率低，铸币毕竟要控制成本，因此中国先秦铜币上几乎没有复杂的立体图案,只有简单线条构成的文字和符号。古希腊币则不同，希腊银币是先铸造出胚饼，然后再用铜模具打压出图案。只要模子雕好了，一个模子可以打几千枚钱币，因此图案可以做的立体美观。此外，各个城邦为了吸引大家使用其银币，竞相雇用高水平的雕刻师，通过高超的雕模功力把三维的美，人体的美体现到极致。

中国古代银锭出现于隋唐时期，其制作方法和希腊银币有点类似。但在中国古代，金银一直没有从称量货币完全进化到定值计数货币，一直到清中期使用银两还要验成色和称重量，不利商业发展。而在古希腊，公元前五六百年时就完成了这一进化。贵金属做计数货币，关键是要保证标准的重量和成色。比如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四德拉克马银币的标准重量是17.2克，我所见到的这种币一般都超过17克 。


上图：古希腊雅典城四德拉克马猫头鹰银币，公元前440-404年发行，古希腊币经典品种，在希腊世界的地位接近于现在的美元。


上图：公元前340-280年，二德拉克马银币，古希腊韦利亚城( VELIA)打制。
正面：智慧女神雅典娜戴头盔头像。（雅典娜这张小脸刻的精美）
背面：狮子，上部有代表海神的三叉戟图案。
NGC评级极美品，币面上虽看不到签名，但看两面图案圆润的浮雕可知此币的雕模师技艺高超.

3. 圜法的差异
中国先秦时期以自己自足的农业经济为主，铜币可能主要是为了便利小额交易，而大额贸易则可以物易物，因此不需要（也不可能有）很高值的铜币，最多是三级相权，如安邑二釿，安邑一釿，安邑半釿。古希腊的大银币可用于发军饷或大宗的贸易，而日常交易用的银币则要做的很小才能满足需求，因此古希腊银币就形成了很多级相权的币制。比如雅典城所在阿提卡(Attic)地区的银币竞达14种面值。

  10德拉克马币 (10 Drachm)
  4德拉克马币
  1德拉克马币 = 6奥波 = 4.3克
  4奥波币 (4 Obol)
  3奥波币
  2奥波币
  1.5奥波币
  1奥波币 = 0.72 克
  3/4奥波币
  1/2奥波币
  3/8奥波币
  1/4奥波币 (tetartemorion或quarter-obol)
  1/8奥波币 = 0.09克

下面的雅典小银币的图片是从[Jenkins 1972]一书上翻拍的，自左上至右下为1德拉克马至1/8奥波银


下图是希腊币与中国币大小的对比。下排右一为亚历山大时期4德拉克马银币，重约16.5克，左一最小的是1/4德拉克马银币，重0.77克（下排右二为罗马共和时期银币，公元前2-1世纪，相当于古希腊的希腊化时期，大小类似于1德拉克马的希腊银币，但重量轻1克左右）：


咱们看看这些币在日常生活中是怎么使用的，据文献记载，一个陶工一天的工资是1德拉克马银币，一公斤麦子是1.5个奥波，一个斧头是2德拉克马，一头羊是10德拉克马[Sayles 1997]。从此可以看出，银币用于日常生活支付是没有问题的。而大宗贸易用银就更方便了。比如买100头羊，只要几斤的银币。想想需要多少铜币，而把这些铜币运送几百里又要多大成本？

小银币容易弄丢或损坏，据载有的希腊人甚至把小银币放在嘴里携带（请勿模仿）。此外，小银币还不易区分面值，因此古希腊各城邦在公元前4世纪开始普遍使用铜币以替代小银币。铜币仍然用打压法生产，有些城邦的铜币像银币一样精细优美。制造铜币的附加劳动成本占的比例也较高，如果让铜币的面值等于其材料价值，发行者就要亏本，因此铜币的面值往往高出材料价值很多。中国的铜币（尤其圆形币）可以批量铸造，在生产效率上要高于古希腊币。


上图是古希腊叙拉古城铜币，公元前344-338年发行，重15克，其材料价值远不到半德拉克马的白银，但面值却相当于半德拉克马银币。


参考书目：
   Jenkins, G. (1972).  Ancient Greek Coins New York, G. P. Putnam's Sons.
    Sayles, W. (1997). Ancient Coins Collecting II: Numismatic Art of the Greek World. Iola, WI, Krause Publications.
    Sear, D. (1979). Greek Coins and their values. London, Seaby Publica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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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熊猫

谢谢分享！

功夫熊猫

据载有的希腊人甚至把小银币放在嘴里携带

纯熙

拜读大作，受益不浅。
  

金枪鱼123

楼主的学问博大精深，拜读了，谢谢

亚高

刚刚看完，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钱币，同期强烈对比，非常直观、震撼！斗转星移，令人回味。

纯熙

相比古希腊钱币，中国古币留存的资料可谓少之又少，非常令人遗憾。

文戈

拜读了，谢谢分享

亚高

纯熙 发表于 2015-9-22 15:44
相比古希腊钱币，中国古币留存的资料可谓少之又少，非常令人遗憾。

古时钱币仅作为等价交换之物，加之体制、贪腐等限制，几乎没有留存的官方资料

纯熙

不久后将有古希腊（泛希腊）钱币专著问世，将是我们大开眼界的机会。

春华

这样对比，顿时有穿越时空、跨越时区的感觉，比较震撼

时磊

王兄的文章写得不错。

xplore

王兄写的真好。但我想再提几点：

xplore

王兄写的真好。我也有几点想法：
1. 希腊同期钱币，同币值的样式较多，甚至图案中的圣物（比如丰饶角）都会有所区别；而中国的钱币，大部分时期同币值的图案相同。这其实体现出了不同的经济水平和管制思想。经济的差异，文中已经描绘的很清晰；但是在国家/城邦对待币制（集权）有较大差别，希腊城邦松散，造币主体很多，标准统一，风格缤纷；中国标准、模式均统一（体现出了高度的集权）
2. 我想假设一下，就算当时中国有足够的白银，可以打制铸币，那那个时候的工匠会使用什么样的题材？会否出现想希腊钱币这样优美的人体和线条，甚至裸体。会出现统治者的头像么？这同样也是非常挑战的；从地理角度看，希腊城邦和周边文明的交流互鉴更多，但是中原文明较为封闭。其实回看盛唐，我的两个感受就是，第一、当时的人对西域的文化非常仰慕，包括萨珊的钱币，以及西域的工艺品，在上层是很有市场的；第二、通过文化互鉴，唐朝的文化有了不小的提升。

说的比较乱啊，总结一下，除了王兄提的那几点，补充几点：
1. 地理上与周边文明的互鉴，使得希腊文明快速发展，文明程度更高；中原文明受地理限制，较为封闭，是通过丝绸之路后，才有间断地互鉴；
2. 国家集权程度不一样，希腊城邦松散，造币主体多，风格缤纷；中国高度集权，标准、模式均统一；

亚高

xplore 发表于 2020-5-29 15:58
王兄写的真好。我也有几点想法：
1. 希腊同期钱币，同币值的样式较多，甚至图案中的圣物（比如丰饶角）都会 ...

刚好猫眼今天公众号发了一遍丝绸之路的文章，感觉非常好。

子沐浮生

原先只觉得我们的钱币较有抽象感，西方钱币较有具象感。拜读文章，从矿藏原因到国情缘由，娓娓道来，心得分享，受益匪浅。

泉神贯注-大平

功夫熊猫 发表于 2015-8-28 16:14
据载有的希腊人甚至把小银币放在嘴里携带

   要是我，估计一不留神就吞了。